二空沿革之1(賈景華)
在台灣各地眷村中,二空眷村頗具知名度與代表性。
一方面,二空眷村極具規模,全盛時期超過一千五百戶人家,是台南縣、市數一數二的眷村,人多勢眾,讓人無法忘了它的存在。
一方面,是二空的名子極具靈性,擁有無限想像空間,有一種超凡脫俗、不可言喻的美感。如不叫二空,改叫一空、三空、四空…,都不足以引人無限遐思。二空的名子真可謂:「增一分太濃,減一分太淡」。
在佛學中,二空是很深奧的學問,包含我空、法空。我本空無,執著作甚?諸法不過眾緣和合,何自性之有?了悟我、法二者皆空,即不生煩惱障與所知障。「成唯識論」曰:「若證二空,彼障隨斷。」
儘管二空之名,源自古老的佛學經典,二空眷村命名,與佛學並無干係。
話說民國三十七年,國府與共軍作戰節節敗退,開始大規模分批撤退來台,其中空軍所屬空軍供應司令部第二供應處(以下簡稱「二供處」),就落腳在台南機場對面不遠處,中間隔著大同路。
其實,二供處員工及眷屬並非一次到位,而是分批、分地、分乘飛機或船,甚至抵達台灣的口岸也互異,再經單位輾轉分發到到二供處報到。大江南北,白山黑水,從此在命運之神安排下,巧合又奇妙地「送做堆」,正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來都來了,千萬別問我是誰?
最近,公視「光陰的故事」連續劇,重新檢視諸多發生在眷村的大時代悲劇,像兩瓶醬油的故事,媽媽叫桑家少爺去買醬油,哪知少爺碰上大撤退,糊裡糊塗也跟著撤退到台灣。數十年後,少爺兩鬢飛花,都成了老爺、爺爺,拎著兩瓶醬油踏上歸鄉路,乍見幾分熟識的慈母容顏,桑家少爺顫抖著說:「媽!我醬油買回來了。」
許多人看到這一幕,都不由得痛哭出聲,尤其是眷村朋友感同身受,回想飄零身世,更是心有戚戚焉。
戰亂、撤退、歸零、不知還有沒有明天,這真是大時代的悲劇!
但,在那個天搖地撼、狼煙四起的年頭,能夠安然撤退來台,苟延殘喘,甚至眷屬也能一道平安來台,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知有多少無辜生命,老、少、男、女,早已在撤退的變局中,草草成了異鄉的孤魂野鬼,同樣是悲劇,悲劇的成分是不一樣的。
「新竹市眷村田野調查報告書」記載隋建中的口述:「三十七年,我們的軍艦停在江蘇連雲港內,連雲港地處隴海鐵路終點,所有等待撤退的部隊及難民都集中港內,人潮密密麻麻,黑鴉鴉一片,少說也有幾萬人。我站在四百噸的登陸艇上,可以清楚看到共軍騎馬在後面追」、「碼頭上人潮紛紛往海上的接駁小船跳,有的跳不凖,掉到海裡,有的被擠到海裡,一旦落入海中,根本沒人搭救,人人都自顧不睱,指揮系統也早已崩潰。那種場面看了真讓人掉淚,生死一線間,上得了船就生,上不了就死,就算沒掉到海浬,共軍的炮火還緊緊跟在屁股後。」
談到撤退,我同學泓霖兄晚近醉心台灣文史,忽然想起1895年台灣割日之初,滿清與日本共同設定一個時程表,凡不願臣事異族的,可在期限前離台赴清。此期間,家大業大,或較少家庭牽掛的,很多選擇遠走高飛,反倒是稍有家當或有家累的,舉家遠渡重洋談何容易,也只好無奈留下,惶惶面對不可知的未來。談到那些選擇離台的,權貴一族永遠有的是辦法,可以漂漂亮亮、安安穩穩向台灣說再見(你看,人家連離開台灣的身影都是漂亮的!),事實上,很多喝台灣奶水壯大的權貴,平時「為台灣犧牲到底」的口號喊得比人響,當大難來前,早就做好「狡兔三窟」的萬全準備,何需等到大限之日才跟著搶船票?廈門鼓浪嶼有一棟別墅就是在這種歷史大變局下蓋成的。真正可憐的是那些無錢無勢,又傻不溜丟被洗腦成滿腔「忠臣不事二主」迷思的傻老百姓,幾乎把全部家當換成一張單薄的船票,以為到了彼岸,大清國自會有妥善安排,結果哪?廈門碼頭亂哄哄的,舉目無親,乏人聞問,口袋裡剩下的銀子用力拍都拍不響,一股「天地之大,竟無容身之處」的茫然之感倏然襲上心頭。不過,也有些女性難民,特別是略有姿色的女性,受到熱心人士的接待,只是最後她們都進了娼寮,從此過著暗無天日、生不如死的生活。
同樣是大撤退,蔣介石雖然做得不夠,顯然比慈禧那死老太婆好多了!
1894年,正逢慈禧虛歲的六十大壽,儘管時局艱困,內外交迫,死老太婆仍自以為一生為國操勞,六十大壽務必辦得風風光光,因此把北洋水師歲支挪去重修頤和園,北洋水師又不是吃水的萬年不鏽鋼,在沒錢維修下,早已注定全師覆滅的命運,甲午兵敗,1895割台再也回天乏力。諷刺的是,割台前後,許多朝廷大臣及台灣旅京的舉人、名士,紛紛上奏,力陳台灣不可棄守的種種有力原因,義憤填膺,用詞激越,彷彿要與台灣共存亡,後來慈禧聽煩了,下令此後不准再提台灣兩字,令既下,乖乖!滿朝文武果真絕口不提有關台灣的奏摺,慈禧自此耳根清靜,台灣則彷彿瞬間在空氣中蒸發掉了。
說蔣介石在大撤退中的作為比慈禧來得好,其實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長年內戰,老蔣幾乎把全部籌碼都輸光了,最後撤退到台灣的部屬及軍眷,就成了他手中僅存的籌碼,憑以翻本的最後賭資。如果連僅存的籌碼都罩不住,甚至窩裡反,還奢談什麼:「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至於慈禧,中國地大物博,孤懸海外的蕞爾小島—台灣,本就可有可無,割都割了,何必再為台灣心煩。1900年,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慈禧偕光緒西遁,說是遁逃,生活還是極度奢靡,御廚為討好慈禧,甚至還在西安創作出著名的珍珠餃。
設使蔣介石與慈禧異位而處,或許作為也無兩樣。老子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把聖人改為當權者,只要照字面解釋,其實更為貼切!從政治的角度來看,人有兩種: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用古文來說,就是役人與役於人),同為被統治者,命運並無兩樣,卻要硬往自己臉上貼標籤,分紅分綠,貼藍貼白,到頭來反而便宜了役人者,至少我是這麼想。
自1895至1949,不到六十年,中國發生了兩次反方向的民族大撤退與大遷徙,台灣都躬逢其盛,不僅是地理上的主角,更見證大時代、大變局的歷史性一刻, 這是台灣的幸或不幸?!
---賈景華『二空煙雲』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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