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3日 星期五

沒有姥姥在的二空















二空組曲

王莉雰

暮色

依然是一個尋常的禮拜天中午,依然是一棟悠悠數十載、滿佈歲月滄桑的小屋,框著媽媽、舅舅、阿姨、侄子,也框住我和哥哥。

四舅說:「記憶中,雙手呵護我們成長的母親,有著許多不同的形象,睜大著眼挑燈穿線串珠的母親,縫衣補綴的母親,擀麵做蔥油餅、涼麵、炸麻花、包子、水餃、粽子的母親,相同的是,母親一頭黑髮不知不覺中,已被歲月染成了了白髮。回想昔日,多少次陪伴著母親提籃上菜市場,有時拿著書,帶著小狗,陪伴母親散步……,景像清晰,彷如昨日。再回首,這些熟悉、溫馨的畫面,卻逐漸模糊、淡化,成了幻影。人生不能重來,再想重溫那些有母親陪伴的畫面,已不可得,方知人生最珍貴的不是財物,而是一去不復返、最尋常不過的情感。」

小舅說:「黎明的曙光照亮二空的街道,一群散步的婆婆媽媽們,遠望就看得出媽媽的身影微駝的背、略胖的身軀及令人嘆為觀止的白金頭髮,永遠就是最好的註冊商標。慈祥的媽媽帶著滿臉的笑容,沒有怨言與倦容,用一道道菜伴著子女成家立業、傳宗接代,只盼一家和樂融融。唉,好懷念老人家用心做出的家常小菜,人間縱有千種美食,都比不上母親的家常小菜,,只因哪裡面多了一顆只求付出、不求回報的愛心」

二舅說:「『長勝,舖上睡』,一聲熟悉而親切的呼喚,驀然響起耳邊,猛然驚醒,卻遍尋不見母親的身影。猶記得年幼時調皮好動。每至晚飯後複習功課時,往往拿著書本念沒兩句,就不自覺的低頭猛點、睡意襲人。也許,由於父親身體違和、病痛纏身,母親更加關注子女的健康。在母親眼裡,一個發育成長中的孩子,疲了、倦了、睏了,自然就該去睡了,既打瞌睡,又想念書,是不自然、也不健康的行為。母親的呼喚永遠是那麼的溫馨慈祥,而今,自己已年逾耳順,孩子也大了,而天上的媽媽彷彿還在無休止的叮嚀,更深深地讓我體悟出「天下父母心」,念茲在茲的都是子女,只是

沒有姥姥在的二空,連空氣都是破敗的。葬禮完後回到姥姥家,沒有了主人的它,失去了靈魂和生氣。窄小的屋子裡雖然擠滿了七個家庭的人,表面沸騰的人聲,掩不住潛藏底層的憂鬱,恰像皮球洩了氣似的,靜靜地往外溢,連溫度都低了一點。我站在院子一角,努力用回憶,阻止這正在消逝又無以名狀的過往,只是連回憶裡的晨曦都褪了色。

早晨七點多,爸爸把我包在被子裡,用車子載到隔壁巷子姥姥家。姥姥家緊挨著軍營後門口,營門在迎接完趕著八點上班的緊張人潮後,就由站崗的衛兵關上門。被爸爸抱下車、此時半睡半醒的我,總能隱約聽到各種鞋底蹬著柏油路的急奏。軍營大門輪子喀囉喀囉往前滑動的聲音停止後,也為這早晨的進行曲,畫下休止符。不願張開眼皮的我,總能看到一片螢光橘,出現在人聲倏地靜止後的我的聽覺世界裡,早晨的陽光舒服得很刺眼。把我放在姥姥床上後,爸爸才放心地去上班。那房間的味道像份量過重的安眠藥讓我沉沉地、徐徐地、毫無顧忌地飄進另一個美夢。

「妹妹兒,起得囉!」,煮好粥的姥姥,每天用著濃濃的四川口音在九點多叫著賴床的外孫女。即使擰乾了兒童專用的小毛巾往我臉上擦,那冰涼仍是不敵瞌睡蟲的頑強抵抗。每天早上,我就是在睡夢中被姥姥穿上衣服、抱下床,甚至也是在睡夢中被姥姥牽著,晃晃悠悠地走到路口的仁愛幼稚園。果真是要見到了老師,愛面子的我才自動轉換到清醒模式,開始三小時的學校生活。

夏天的中午,暑氣從柏油路上竄出,營造出一種海市蜃樓般的真實。姥姥有睡午覺的習慣。她總是讓我睡床的內側,自己睡在外側。還沒入睡的她拿著羽毛扇,搧著自己,也搧著身旁的小蘿蔔頭,試圖要趕走一絲絲汗流浹背後的黏膩。我總是會假裝睡著,偷看姥姥的睡姿,像在玩一種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遊戲,也訝異為什麼姥姥的身體這麼大,擋著我什麼都看不見。回想起來,那身體比高更筆下的大溪地女人更具有一種神聖的美感是因為歲月鑿刻的皮膚?是因為老年人特有的緩慢律動?還是因為那有濃濃母愛的呼吸呢?稍長後,了解姥姥獨自揹負這龐大家庭的沉重擔子,我赫然醒悟,沒有姥姥山一般巍峨的身軀,如何遮擋外面的淒風苦雨,沒有姥姥海一般壯闊的胸襟,如何吸納外在世界的滔天巨浪?

就在姥姥離開的那年前後,二空開始有了改變。先是拆遷老舊房舍,再來是工程車進進出出。一層層的樓不斷疊高,突兀地豎立在平房為主的老舊街道上。大樓的外牆在太陽照射下意氣風發,毫不掩飾地訕笑著身旁不入流的老舊建物。我為這驕傲的態度感到氣憤,為了那被看輕的無語而失落。怎麼這樣一個空間的變遷,會讓我這麼難過和不捨?二空之於我有著什麼意義,它之於這個時代又有什麼意義?家又為何稱之為家?

從小在眷村被姥姥帶大,成天看著姥姥家附近小公園裡那群穿著白汗衫、拿著扇子和朋友聊天的老伯伯們,長大以後才知道他們是年少時兵馬倥憁、為國家拋下青春和親情的「老兵」。用一個名詞來統稱一群人總是讓我忐忑,人怎麼能以一個沒有生命的標籤去論述和評論一個群體?未免顯得高傲了。我也是到大了,才知道我成長的眷村是個特別的、充滿矛盾的生活圈,而「外省人」則是個很模糊的標籤,它指涉的既是難民,也是特權階級。且不論這一個個生硬的標籤,只要望向眷村裡每一個佝僂的身影,就無法漠視他們(她們)駝負著的顛沛流離和生離死別。如果有人願意去傾聽他們的故事,為他們刻畫生命群像,那成品定能在讀者心底衝撞出波瀾。他們惆悵、他們不安、他們不得已地在陌生土地上圍起竹籬笆,開始了一段在異鄉的日子。過了幾年,竹籬笆被紅磚牆和水泥牆取代,院子裡有了花草的顏色,小孩子們開始在「本省人」和「原住民的圍繞下成長。那一點點的改建、擴建、裝飾、點綴、融入、衝突,都徒增了不得不的生存和切不斷的鄉愁啊!

在我心中,「眷村」是她,「家」也是她。姥姥離開後,我們還是有家族聚會。每個禮拜天回到斑駁掉漆的小房子,吃著媽媽和每個舅媽的拿手菜。舅舅們談論國家大事,晚輩們負責聆聽、受教。媽媽、阿姨和四個舅舅的聲音此起彼落,讓我想到童年時姥姥那張大床的氣息。沒有憂慮,沒有害怕,安穩和幸福原來是一種聽覺,可以是一種嗅覺。那聽覺延續著嗅覺,滲透在空間裡、聲音裡、食物裡、時間裡、破落窗櫺的木紋裡、鏽蝕大門的漆痕裡。原來眷村人的記憶和生命點滴,都收藏在那一間間不入流的平房矮屋裡。我也明白了自己對高樓的敵視,原來出自它們以入侵的姿態,竄起在不屬於我的記憶和生命風景當中。

如果問二空之於我的意義,我會說那是老爺、姥姥胼手胝足的侷限天地和希望,是媽媽、阿姨和舅舅們背著標籤、努力融入社會的胎盤和臍帶,它是我稱之為家的地方!而之所以稱之為家,是因為那裡的每一吋、每一秒被我們一起著了色、一起賦予了意義。它之所以稱之為家,是因為它牽動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共同記憶。以後在那些高樓裡,也會有人稱二空為家,但是他們看不到軍營大門前加緊腳步的人們、看不到家家戶戶曬臘腸的景象、聽不到水溝裡的青蛙在下雨天呱呱叫、聽不到各省鄉音在市場此起彼落、聞不到蔥油餅和烙餅那振奮早起人們的油膩、再也觸碰不到隨地取材就圈地成家的竹籬笆。我想像著他們未來記憶裡稱之為家的二空,然後閉上眼睛回想著小時候每個早晨刺眼的螢光橘。

夕陽斜射下的二空,新舊對立著、矛盾著。我想我還是喜歡早晨多一些。因為螢光橘褪色了,在人與物都顯得凋零的黃昏。

--速寫二空女強人王光玉


遊走政商 不讓鬚眉

文:店小二

王光玉,是二空的一頁傳奇,是二空星空一顆閃亮的星星。她當過仁和村第一屆村長、兩屆鄉民代表,實際經營台南地區鼎鼎有名的五福樓餐廳,在龍蛇雜處的政商界,憑她的精明幹練與人情世故,如魚得水,絲毫不讓鬚眉。

王光玉是江蘇漣水人,六歲失母,由父親一手帶大。她父親是職業軍人,在大陸已幹到陸軍中校,負責軍需業務。民國38年,她才8歲,就跟著父親隨軍撤退來台,定居台南市大道新村。

當撤退前夕,大陸情勢一片混亂,他父親不巧罹患盲腸炎,因醫藥苦缺,只能胡亂醫治,此後健康大受影響,來台後,病痛不斷纏身,只好提前資遣,連八成退休俸都沒有。為了維持起碼的家,他父親只好續弦,「母親為了撐起這個家,生活一直過得很累。」談到後母,王光玉淡淡的語氣中,對後母有幾分感恩與不捨,或許,同為女人,而今看盡人生起起伏伏,自己也早已從絢爛歸於平淡,她更能體會後母持家的無限艱辛。她父親早已過世,如果活到現在,算算已到102歲,後母則仍健在,已經86高齡。

民國50年,王光玉正值雙十年華,嫁給空軍健兒,夫家原住安平,為了貼補家用,公婆都在安平菜市場做點營生。後來因夫婿在二空獲配眷舍,才跟著搬到二空,一住數十年,二空,竟成了她人生最長久、最深刻、最無法切割的故鄉,說「人生如戲」也好,「人事無常」也好,就是這麼一回事。

早年,眷村生活困苦,靠軍人微薄的俸祿,只能勉強維持溫飽,家家戶戶因此爭相經營副業。談到王光玉第一份差事,說來好玩,她有天到村內兩家租書店之一的長江書店看書,老闆大概副業太多,忙不過來,因此慫恿她頂下來,她想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自己又愛看書,開書店起碼看書不要錢,不加思索就答應下來,「從事文化事業」就成了她人生第一份差事。

長江書店在今龍寶路轉入眷村不遠處,離陳光照現今住處很近,現址改成一家竹子行,本想邀她在竹子行前攝影留念,她淡然說:「算了」。說的也是,像她那種見過世面、經歷大風大浪的人,長江書店其實只是人生過程中的一個小站。也或許,問題不在大站、小站,當人們從絢爛歸於平淡,年華逐漸老去,回憶往事,有時是一種安慰,有時反而挑起人生的無奈與哀愁,『太上忘情』,原來忘情是另一種解脫。

據她回憶,當時長江書店除了出租流行的武俠小說外,也有小朋友的漫畫書,如大嬸婆、老夫子等,在那個黑白電視剛起步的年代,電視猶是奢侈品,武俠小說、漫畫這些廉價讀物,成了填補那一世代人空虛心靈的慰藉。正因廉價,辛苦看了一天店,頂多掙個買菜錢,毫無前途可言。王光玉看出租書店的侷限性,只經營一小段時間,又頂了出去,改行當幼稚園老師去了。

每次看到馬英九先生從小被他父親當「總統」培養,就覺得很稀罕,大多數人的人生其實都不按照計畫進行的,走一步算一步,充滿了變數、意外與驚喜。王光玉從一個二空外來媳婦,怎麼會踏上從政之路?每當王光玉回想這段歷程,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話說她老公有個河南籍的好朋友,姓郭,在仁德鄉成功村當幹事,早年二空眷村隸屬成功村,隨著人口大幅成長,才從成功村獨立出來,另設仁和村,這位郭先生常來她們家走動,覺得王光玉是可造之材,當第一屆仁和村長選舉開放登記時,他主動替王光玉登記,王光玉原本是個豪邁不拘的人,既然朋友好意登記,選就選吧!或許還會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哪。

當時,一共有三位參選人,全是女性,男人都在軍中幹活,王光玉是最年輕的一位,在二空住的時間也最短,怎麼看都是一場苦戰。不過,王光玉個性一向主動積極,既然下定決心,就當一回事來做,於是,她認真蒐集二空應興應革的當務之急,歸納為為個人政見,並自己寫傳單、自己張貼,當政見發表會舉行時,她更把握機會一抒抱負,或許,她的政見比他人札實,態度比人認真,卒能贏得選民認同,以一百多票勝出。「會不會是妳當時年輕漂亮,才吸引男性選民的眼睛與選票?」當我提到這一問題,王光玉相視而笑。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人的美醜由不得己,以貌取人,原就極不公平。但公平是一回事,投票又是一回事。使謝長廷有馬英九同樣容貌,我就不相信馬能大贏幾百萬票;同樣,去年歐巴馬與麥肯爭取美國總統,不用投票,兩個人站在一起,勝負已定。當然,用容貌吸睛進而轉化為選票,只能一次,沒有相對的政績,第二次就會被選民詮釋為「好看果然未必好用」,就讓這些明星臉的專心當明星去吧!此時此刻,容貌不再是印票機,反而成了選舉路上的大石頭。

王光玉選上仁和村長那一年,才24歲,是全台灣最年輕的村長,本來村長一屆四年,但因緣際會,多延長一年,合計幹了五年。回顧村長任內,雖然只是個「芝麻豆腐官」,擁有的行政權力微乎其微,卻是小小二空少數「頭頭」之一,村民大小事都找上門,都得幫忙解決。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回四個阿嬤聚在一起打小牌,四人加起來都快300歲,其中一個還包小腳,管區歸仁派出所不知是接獲檢舉,或當月業績不夠,居然大軍壓境,把四人當現行賭博犯逮捕,並移送歸仁分局問案。這下成了二空空前大新聞,四人中的一個阿嬤級朋友連忙過來求救,她們急忙叫車到分局,說好說歹,才說動分局放人。聽王光玉說到「四人加起來都快300歲」,好像是年輕小女子在說怪叔叔,其實,當王光玉如今和同齡牌友坐上桌,不也是「四人加起來都快300歲」。人們常說:「流金歲月」,一點不錯,在無聲無息中,我們的金色年代就此流失不復返,剩下的只有病痛、空虛、寂寞….

還有一個大同國小的吳老師,原就育有一女,當軍人的先生走後,又生下遺腹子,小孩個性乖僻,經常逃學在外遊蕩,有時還要她發動村民一起尋找,有一回,怎麼找都找不到,情急之下,王光玉只好拜託趙森海先生透過他的中廣『點心攤』節目,不時穿插請聽友幫忙找人的消息,「點心攤」不失為當年最紅的節目,播出沒多久,就有聽友來報找到人了。不過,這個小時讓寡母傷透腦筋的問題小孩,長大後卒能體念寡母辛勞,習性大變,行事規規矩矩,也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母親與姊姊則遠走美國,也算功德一件。

當王光玉擔任村長快屆滿2年時,台南市麗都戲院(原址現已改建大樓)樓上一家山東館子,因經營不善,急著找人頂讓,王光玉的朋友夏先生一伙人有意接收,條件是要原負責人兼主廚的山東籍李師父入股,改為江浙館子,更名五福樓,並積極遊說王光玉出任總經理,實際負責內外場。王光玉考慮後,覺得這項挑戰可以發揮她的長才,而在台灣經濟起飛前夕,最高可擺126桌的大型餐廳也有揮灑空間,很快答應下來,從此遊走政商兩界,忙是忙,卻忙得很起勁,很有成就感。

由於頂著村長、鄉民代表頭銜,加上能言善道,人又年輕漂亮,五福樓很快闖出一片天,成了台南地區主要應酬首選,當地政商界人士常來捧場,據她說,已故老爺子就常和徒弟們在五福樓聚餐,有一回老爺子喝得酒酣耳熱,忘了餐廳早已過了打烊時間,為了讓客人盡興,她們暫時把大門關起來,此時一個女服務生急急忙跑來說:「門外有個人影好像要進來」,她跑去查看,哪裡是有人要進來,原來是老爺子一個軍中學生喝得醉茫茫,出門時,直接從玻璃門撞出去,把玻璃門撞出一個人型大洞,黑暗中,彷彿有人要進來。

當五福樓全盛時期,店小二正好從台北南調,因工作關係,常有機會到五福樓聚會,如今事隔幾十年,王光玉一眼就認出店小二,果真是幹這行的料子。店小二有個同行好朋友馬祖培兄,就住在五福樓附近巷內,王光玉應該也還記得,只是馬兄前些年已故。麗都戲院拆了,老朋友陸續走了,人事全非,真是無奈!

月有盈虧,事業也不可能永遠在顛峰狀態,隨著經濟快速發展,大型豪華餐廳如雨後春筍冒出,競爭多了,客源不斷被蠶食,經營環境愈來愈殘酷,五福樓在不知不覺中,從搖錢樹變成了燙手山芋,尤其勞基法實施後,資方經營成本大增,人事費用佔極高比例的餐飲業首當其衝,更成了壓跨五福樓的最後一根稻草,後期被迫改組成狀元樓,但也難以回天,終究成了歷史長河裡的一片漣漪,最後消失無蹤。

當王光玉得意政商兩界時,政壇上勸進之聲不絕於耳,除了續任村長外,還有人要她選縣議員,更好玩的是,與她毫無淵源的影劇三村,在物色足以代表該村的縣議員人選時,甚至動到她的腦筋,還鄭重其事派人前來遊說。但王光玉是個胸有主見、眼光銳利的女強人,早已看透政治的現實與多變性,稍有不慎,甚至可能慘遭滅頂,因此她始終不為所動,為了把時間專注在餐廳上,村長卸任後,只參選過兩屆鄉民代表,自此退出政壇,遠離是非。

「上台靠機會,下台靠智慧」,店小二早年在媒體工作時,看過多少熱衷選舉的政壇人士,有選必競,無怨無悔,到頭來千金散盡不復來,只贏得兩袖清風,甚至一屁股選舉債,真的值得嗎?真的無怨無悔嗎?

王光玉夫婦膝下育有二男,老大同住,方便照顧二老,老二早年原想到美國深造,到了佛羅里達後,愛上一個江蘇老鄉的女兒,這位老鄉開西式中餐廳,「丈人看女婿,愈看愈滿意」,最後把餐廳與女兒都託付給老二,書當然也沒時間念了(從好的一面看,也算繼承老媽衣缽吧!)。店小二就說嗎,人生充滿意外、變數與驚喜,像老馬哥「立志當總統」,好像人生除了當總統都沒意思,那多無趣!

一個都不能少











『苦命阿信』李楊念的苦命人生

文:店小二

早年,在二空這種小地方,即使從事微不足道的行業,只要是該行業的領導者,大家習慣送給對方:「..大王」封號。賣涼麵的叫「涼麵大王」,做回收的叫「垃圾大王」,陳光照當然叫「臘肉大王」,像田國貞那種以造橋鋪路、扶老攜幼為志業的大善人,賈博士管他叫「善心大王」。

東一個大王,西一個大王,滿街都是大王。封號本身並無戲謔或譏笑的惡意,純屬出於習慣,也便於識別,其中或許有幾分為了好玩,在那困窘的年頭,你大王我也大王,不失為苦中作樂。也或許含有勉勵與期許,今天固然只為餬口而忙,焉知異日不能成就一番事業,想當年,余紀忠哪會把做米果的蔡家放在眼裡?姓蔡的想見余先生,No way!孰料余先生後人竟把偌大家業拱手送給蔡家。

曾經,二空也出過一位「豆芽大王」。

她是來自雲林北港的鄉下姑娘李楊念,也是吳好昭、李國安兄弟心中永遠的偉大的母親!

這就奇了,北港鄉下姑娘怎成了竹籬笆內的「豆芽大王」?吳好昭、李國安既是親兄弟,怎麼一姓吳,一姓李?

話說從頭,北港鄉下姑娘楊念在十六歲那年,嫁給同鄉吳姓青年,先後生下吳木、吳好昭兩個男孩,夫妻緣份只維持短短四年,男主人即因病去世,年輕的媽媽帶著一對小兄弟,家徒四壁,舉目蒼茫,來日漫漫,未來將如何走下去?

也是機緣湊巧,楊念經人介紹,舉家搬到台南,白天在空軍第二供應司令部(當時叫補給總庫)幫阿兵哥洗衣服,藉著微薄的收入,勉強維持一家三口溫飽。時值民國38年之後,國府兵敗撤退來台,原籍河北獻縣、官拜空軍上士、民國12年出生的李書傑也跟著部隊來到岡山,旋即分發到台南補給總庫,兩個毫不搭嘎、毫無交集的年輕男女,就在命運之神安排下,相聚一塊,進而共結連理,楊念從此成了李楊念。

那是個兵荒馬亂、百業蕭條的困窘年代,養活小倆口已夠困難,李楊念則「買一送二」,一成家就成了四口之家。使人好奇的是,李書傑明知這是個不好挑的千斤重擔,卻二話不說,心甘情願跳下「火坑」,是多大的致命吸引力?驅使李書傑無視前路險阻,只求與念茲在茲的楊念長相廝守?在幾十年後的今天,在兩個主角都已作古的今天,真正原因已不可尋,或許勉強可以下此結論:李書傑一定十分在意楊念,既是自己真正在意的人,能幫對方分憂分勞,那是榮幸!何負擔之有?

那天午後,賈博士、李國安、已退伍多年的王振敏,加上店小二,四個人在二空籃球場邊的涼亭聊天。王振敏是四川成都人,早年曾赴美學習飛機修復,在軍中與李書傑共事多年,談起李國安父母認識的經過,一生戎馬的王振敏瞇著眼睛,彷彿回到從前,語氣平靜地說:「楊念很乖,也很勤快,兩個年輕人互相看上眼,就這樣….」,原來,感情這檔子事,講究互相看不看得上眼,而非應該不應該、有利或不利。

說來好笑,小倆口(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二大口、二小口)婚後,就住在補給總庫的防空洞內,搭個棚帳,儼然成了李公館,真正是古人說的「以天為幕,以地為席」,豪宅如帝寶,也比不上李公館大器。金庸筆下的小龍女以古墓為家,衍生成古墓派,蔚為江湖美談;李國安父母以防空洞為家,是謂:「防空洞派」,古今輝映,豈非美事!

從現代眼光來看,新婚夫婦住防空洞,既荒唐又可笑。但李書傑、楊念則樂在其中,除了努力撫養吳木兄弟,小倆口還不忘「生產報國」,據李國安說,他的同父同母大哥李國忠,就是在民國40年誕生在防空洞內,從此,「防空洞派」終於有了嫡系傳人。連同吳木兄弟在內,李家前後一共養了四男三女,最難得的是,不管姓吳姓李,李書傑一律公平對待,在他心中,楊念的骨肉就是他的骨肉,在他感召下,七兄弟姊妹也都能和好相處。

民國48年,李家好不容易獲配二空眷村一戶住宅,就在籃球場附近。一家九口,七小二大,終於有了真正的家,真正可以遮風蔽雨的家。對李家小孩子來說,眷村住宅固有其優點,防空洞則有防空洞的可愛,只要七個兄弟姊妹能在一起瞎鬧、打屁,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與滿足(從這角度來說,李書傑、楊念是偉大的,再苦也不讓膝下子女離散,「一個都不能少」),說不定,李家小孩對防空洞的懷念還勝過眷村。但對大人來說,幫家人弄到真正的家,從此有了根,不再像水面的浮萍,那份滿足與成就感,不是小孩能體會的。(二空眷村大樓即將完工,或許,當年李書傑與楊念搬入二空的心情,與如今二空人搬入大樓,有幾分近似)。

天下父母心,無不希望能與子女長相左右,「一個都不能少」,只是有時環境比人強,割愛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當父母把親生骨肉送到別人懷抱,那份心疼可以想像,就算對方有所回饋,也是現實的考慮罷了,何忍苛責?

為了「一個都不能少」,李書傑、楊念可說吃足苦頭,搬新居的喜悅尚未消失,兩人已在盤算如何增加收入,不讓成長中的七個小孩挨餓受凍?最後,夫婦倆決定從事本錢不大的豆芽加工業,挪出新居後面房間當「工廠」,一個水缸、幾包綠豆,「豆芽大王」於焉開始粉墨登場。

在五十年後的今天,李國安回顧當初全家投入豆芽生產的經過,語氣已經不顯激動,但臉上洋溢滄桑之感的神情,仍可聞出他內心的起伏波動。他說,豆芽培育雖不需太大勞力,但很繁瑣,只有清潔的水才能培育出上等的豆芽,夏天每隔三小時要換一次水,冬天每四個半小時換一次,不能多也不能少,早年沒有自動灑水設備,全靠人力,需要極大耐心與愛心。

光生產已夠辛苦,銷售尤其煩人,起先由李媽媽親自在二空菜市場設攤販賣,每天清晨,李爸爸總得將豆芽挑到鄰近市場,安置妥當,才放心上班。因區區二空市場銷量受限,為拓展版圖,夫婦倆才又遠到台南一中附近的育樂市場,頂了一個攤位,當時育樂市場除賣給附近老百姓外,還有軍方前來採購,銷量遠比二空市場大得多,問題來了,李爸爸白天要上班,「豆芽大王」親自坐鎮二空市場,育樂市場由誰主持?

豆芽生產,本是勞力密集加工業,賺的是本身辛苦的勞力錢,哪有餘力請人?在開過家庭會議後,最後由李國安和二哥吳好昭擔綱,哥倆好除了要看好攤子,與客人周旋外,還得長途跋涉將產品送到育樂市場,兩兄弟小小年紀,卻已開始分擔大人的養家責任,也真難為了他們。他們的童年與羅大佑的「童年」是完全不一樣的典型,人家出生在醫生世家,嘴裡含的是金湯匙,童年就在四郎真平與魔鬼黨的寶劍爭奪戰、與校園美女的品評中渡過,無事強說愁。李國安和吳好昭的童年,則在市井攤商、販夫走卒中渡過,縱有千種憂愁,除了淚往肚裡吞,復與何人說?說了又奈何?

羅大佑的童年,其實只反映某一階層的童年。誰來幫李國安兄弟譜出另一種階層的童年,至少,羅大佑寫不出這種類型的童年。沒有經過完全相同的現實與心路歷程,千萬別說你懂,更別說你「感同身受」,在詩人、歌手的想像中,苦難的日子也有淒楚的美感,身陷苦難中的當事人,痛苦也許有千萬種型式,其中絕對找不出淒楚的美感,痛苦就是痛苦。

正因李家大大小小都得幫忙豆芽生意,有時女主人甚至挪不出時間準備飯菜,怎麼辦?大人還可勉強忍住飢腸轆轆,發育中的小孩可忍受不了。談到這問題,李國安充滿感恩地說:「早年,二空更像個大家庭,只要鄰居阿姨發現某家小孩還餓肚子,馬上憐惜地把小孩叫過來,一邊滴咕這麼晚還不吃飯,那怎行?一邊把小孩推上飯桌,非得吃到鼓起肚皮才讓下桌。」

有一則童話故事:「青鳥」,話說一對小兄妹歷經千辛萬苦,前往尋找神話中的青鳥,經過「回憶之國」、「夜晚宮殿」、「動物森林」、「享樂王國」、「幸福花園」和「未來之國」,遍尋不獲,小兄妹只好失望回家,一覺醒來,發覺家裡養的小鳥羽毛已蛻變成綠色,原來青鳥就在自己家中。

歷經戰亂、苦難的人們,偶而內心深處,會有一股尋找桃花源的慾望,期待「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桃花源能夠實現,從此擺脫所有人世憂煩,怡然自得。

對李國安兄弟姊妹來說,二空就是他們最堅定、最可靠、最溫暖的桃花源。

直到李國安念高一後,他才放掉擺攤叫賣的工作,完全交給二哥,但每天早上,他還是得幫忙把貨送到育樂市場,再去上課。尼采說:「悲觀的人沒有自殺的權利」,店小二說:「窮苦人家的小孩沒有喘息、偷懶的權利」。

讓李國安兄弟姊妹最過意不去的是,二哥吳好昭為了替父母分憂分勞,只念到初農,就不再上學,專心做生意。「豆芽大王」名號固然響亮,但利潤微薄,頂多只能維持一家溫飽,後來,吳好昭又開始學做醬油,家裡又多了一項副業,因為製作醬油,生意頭腦比人強的吳好昭腦筋一轉彎,試著將損壞的醬油瓶加工磨成玻璃杯,這又是一條財路。

民國74年,店小二還是「一代名ㄐㄧˋ」時,曾專訪過億萬富豪黃金印,他在七歲那年,就來到二空附近的仁德糖廠工作,白天在農場當臨時工,晚上則在糖廠當火伕,負責把土炭產入鍋爐,遇到無臨時工可上,他就遠赴大崗山或關廟標購水果,再挑回糖廠叫賣,以一當三,最忙時甚至24小時無休,每天能找到三、四小時睡眠,已是天大恩典。

從吳好昭身上,店小二彷彿又看到童年黃金印的身影。

那年頭,家庭加工業儼然成了二空眷村的全村運動,尤其當毛衣加工興起後,幾乎家家一部毛衣編織機,父母輪班上陣,每當夜色低垂,編織聲、讀書聲、麻將聲聲聲入耳,譜成一曲獨特的「二空交響曲」。大部分人家手頭較緊,只能幫上游代工,賺取代工費,甚至連編織機都由上游提供。少數幾家手邊較寬鬆的,則升格為上游工廠。由於李家早早從事副業,豆芽、醬油、玻璃杯三管齊下,又是全家總動員,手邊資金也比別人寬鬆,吳好昭看好毛衣加工,遂把副業重心轉向這新興的區塊,為求永續經營,他在成功村與仁和村交界處買了一塊地,蓋起集成針織工廠,除了發給村民代工,還雇工在廠裡加工。從吳好昭經營針織加工的策略與過程來看,他打的是正規戰,而非游擊戰,他是把針織加工當事業經營,而非投機取巧,打帶跑。

當全盛時期,二空的大型毛衣加工廠商有三、四家,吳好昭與王本立是其中佼佼者,王本立後來因被人倒債,工廠也隨著骨牌垮了,其他幾家也相繼銷聲匿跡。只有吳好昭的集成針織屹立不搖,直到這幾年因成本問題,他才把工廠搬到汕頭,但事業一樣蒸蒸日上。

談到吳好昭投入針織業的經過,李國安回憶說,母親李楊念幫了很大忙,包括購買廠地的錢及周轉金,母親都出了很大力。不過,其他兄弟姊妹都覺得母親這麼做是對的,毫無不公之感。他們與父母都心知肚明,吳好昭為這個家犧牲太大了,他其實扮演了半個家長的角色,沒有他,莫說全家經濟無從改善,一家溫飽都有問題。

李國安原本從軍,退伍後開起計程車,「圓夢樹屋」主人黃如龍與他共事好幾年,因著這段「革命」情誼,兩人感情特別深厚。開過計程車,李國安覺得不過癮,又改開大型卡車。有一晚,應邀到軍中同學家吃晚飯,同學父親周將軍知道他的近況,深思地說「大丈夫生當於世,與其開車,不如造車」。周將軍是打比方,意思是說好男兒要找有發展性的事做,開車是開不出一番事業的。李國安是聰明人,他也明白開車不是長久之計,吃罷這席飯,他立刻向車行遞出辭呈。回家跟二哥吳好昭學做針織的生意,等弄明白這行業的竅門,他很快自立門戶,自行創業,居然幹得有聲有色,不讓二哥專美於前。賺了錢,李國安又把重心移到大陸的房地產,這幾年大陸經濟幾乎垂直起飛,房地產更是櫥窗中的櫥窗,李國安的口袋更深了。

雖然吳好昭、李國安兄弟事業有成,得意兩岸。李爸爸卻等不到這一天,也無福消受子女的孝心與供養。民國57年,李書傑積勞成疾,卒以47之齡病逝,總計他與最在意、最念茲在茲的楊念,也只相處20年不到,這20年也不知道是甜蜜多、憂煩多?抑或是酸甜苦辣、百味雜陳,最後連自己也分不出其中滋味。不過,就像某一首流行歌說的:「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或許,曾經擁有楊念,對李書傑來說,那已經夠了!

臨終那天,正好輪到李國安在病榻照顧,李書傑幾度欲言又止,最後才鼓起勇氣與決心,眼角泛著淚水,拉著李國安的手顫抖著說,他來台前已在大陸娶妻,育有一女,如果方便,希望李國安將來能回家鄉,探望這無緣、苦命的胞姊,也算了掉他一直深藏內心的願望。老人家交代完畢,才如釋重負,安祥地闔上雙眼。

李國安在談到這段往事時,語氣與神態都十分平靜,店小二卻感受到空前未有的震撼。李書傑能把楊念與前夫生的吳木兄弟視若己出,了解小兄弟幼年失怙的苦楚,不吝付出愛心,填補小兄弟脆弱心靈的空白,他應該是一個充滿無比愛心的人,可以想像,他被迫拋棄大陸襁褓中的女兒,內心有多自責與不捨,每當夜深人靜或午夜夢迴,他眼前一定不期然浮起小女兒一顰一笑,想念又看不到、摸不著,腦海中小女兒的一顰一笑,反而成了他難以承受的椎心之痛。尤其更讓人難過的是,李書傑既與最在意的楊念結褵,膝下又兒女成群,他不想破壞這新家的和樂氣氛,一直把讓他魂縈夢繞的小女兒深藏心底,當成一個人的秘密,那需要多大的愛心與勇氣!也或許,李書傑也曾多次想向楊念與子女坦白這段往事,只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李書傑豈止到了傷心處,應該都到了傷心的極限,但他硬把淚水吞到肚裡,還一如往常,與妻孥照樣哈啦,「大痛無痛」,是多麼感人的畫面!

政府開放大陸探親後的第三年,李國安終於帶著慈母專程到河北獻縣,探視他那無緣、苦命的胞姊。姊姊已嫁為人婦,膝下也有子女,當年大陸經濟還很困窘,李國安問姊姊何謂「有錢人」,姊姊說:「萬元戶就是有錢人」,李國安當場給姊姊一萬人民幣,從此,李書傑一生最心疼的小女兒,儼然成了村內少有的「有錢人」。

為了讓姊姊一家過安定的生活,吳好昭後來請姊姊、姊夫南下汕頭,到他的針織工廠上班。李國安與他大陸的姊姊起碼還有50%血緣關係,吳好昭則與這大陸的姊姊八竿子打不到底,但吳好昭還是超越世俗的血緣觀念,無怨無悔、心甘情願接納這位無緣、苦命的姊姊。店小二這麼想,在李書傑與吳好昭之間,其實已超越世俗的血緣觀念,有著比血親更親的連結。人與人相處,貴在知心,血緣不過提供一個或許可能更容易了解的管道,卻未必是可以知心的保證。

至於二空「豆芽大王」、台灣版的苦命阿信-李楊念則於去年病逝,享年89歲,總計她與首任丈夫廝守不到2年,與李書傑也只共度20年不到的時光,反而花了超過40年的漫長光陰在撫養子女上,即使晚年子女事業有成,克享幾年清福,但終其一生,含辛茹苦、憂煩操勞幾乎佔據整個人生,這樣的人生值得嗎?

阿信走了,我們已無法當面請教她的看法。但那天午後,我們四個人在二空籃球場邊的涼亭聊天時,王振敏回憶年輕的楊念時,淡淡說:「她做人很和氣,從不與人爭執」,李國安想了想,補充一句:「我媽生來命苦,她自認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憑甚麼與人爭?爭了又如何?不和氣,行嗎?」

店小二這麼想,像阿信這種自認命苦、又很認命的人,回首來時路,要問她這一生值得嗎?她或許會笑笑說:「我不重要啦,活得下去就滿足了,子女才重要,但願上天把福份都賞賜給兒女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