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3日 星期五

一個都不能少











『苦命阿信』李楊念的苦命人生

文:店小二

早年,在二空這種小地方,即使從事微不足道的行業,只要是該行業的領導者,大家習慣送給對方:「..大王」封號。賣涼麵的叫「涼麵大王」,做回收的叫「垃圾大王」,陳光照當然叫「臘肉大王」,像田國貞那種以造橋鋪路、扶老攜幼為志業的大善人,賈博士管他叫「善心大王」。

東一個大王,西一個大王,滿街都是大王。封號本身並無戲謔或譏笑的惡意,純屬出於習慣,也便於識別,其中或許有幾分為了好玩,在那困窘的年頭,你大王我也大王,不失為苦中作樂。也或許含有勉勵與期許,今天固然只為餬口而忙,焉知異日不能成就一番事業,想當年,余紀忠哪會把做米果的蔡家放在眼裡?姓蔡的想見余先生,No way!孰料余先生後人竟把偌大家業拱手送給蔡家。

曾經,二空也出過一位「豆芽大王」。

她是來自雲林北港的鄉下姑娘李楊念,也是吳好昭、李國安兄弟心中永遠的偉大的母親!

這就奇了,北港鄉下姑娘怎成了竹籬笆內的「豆芽大王」?吳好昭、李國安既是親兄弟,怎麼一姓吳,一姓李?

話說從頭,北港鄉下姑娘楊念在十六歲那年,嫁給同鄉吳姓青年,先後生下吳木、吳好昭兩個男孩,夫妻緣份只維持短短四年,男主人即因病去世,年輕的媽媽帶著一對小兄弟,家徒四壁,舉目蒼茫,來日漫漫,未來將如何走下去?

也是機緣湊巧,楊念經人介紹,舉家搬到台南,白天在空軍第二供應司令部(當時叫補給總庫)幫阿兵哥洗衣服,藉著微薄的收入,勉強維持一家三口溫飽。時值民國38年之後,國府兵敗撤退來台,原籍河北獻縣、官拜空軍上士、民國12年出生的李書傑也跟著部隊來到岡山,旋即分發到台南補給總庫,兩個毫不搭嘎、毫無交集的年輕男女,就在命運之神安排下,相聚一塊,進而共結連理,楊念從此成了李楊念。

那是個兵荒馬亂、百業蕭條的困窘年代,養活小倆口已夠困難,李楊念則「買一送二」,一成家就成了四口之家。使人好奇的是,李書傑明知這是個不好挑的千斤重擔,卻二話不說,心甘情願跳下「火坑」,是多大的致命吸引力?驅使李書傑無視前路險阻,只求與念茲在茲的楊念長相廝守?在幾十年後的今天,在兩個主角都已作古的今天,真正原因已不可尋,或許勉強可以下此結論:李書傑一定十分在意楊念,既是自己真正在意的人,能幫對方分憂分勞,那是榮幸!何負擔之有?

那天午後,賈博士、李國安、已退伍多年的王振敏,加上店小二,四個人在二空籃球場邊的涼亭聊天。王振敏是四川成都人,早年曾赴美學習飛機修復,在軍中與李書傑共事多年,談起李國安父母認識的經過,一生戎馬的王振敏瞇著眼睛,彷彿回到從前,語氣平靜地說:「楊念很乖,也很勤快,兩個年輕人互相看上眼,就這樣….」,原來,感情這檔子事,講究互相看不看得上眼,而非應該不應該、有利或不利。

說來好笑,小倆口(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二大口、二小口)婚後,就住在補給總庫的防空洞內,搭個棚帳,儼然成了李公館,真正是古人說的「以天為幕,以地為席」,豪宅如帝寶,也比不上李公館大器。金庸筆下的小龍女以古墓為家,衍生成古墓派,蔚為江湖美談;李國安父母以防空洞為家,是謂:「防空洞派」,古今輝映,豈非美事!

從現代眼光來看,新婚夫婦住防空洞,既荒唐又可笑。但李書傑、楊念則樂在其中,除了努力撫養吳木兄弟,小倆口還不忘「生產報國」,據李國安說,他的同父同母大哥李國忠,就是在民國40年誕生在防空洞內,從此,「防空洞派」終於有了嫡系傳人。連同吳木兄弟在內,李家前後一共養了四男三女,最難得的是,不管姓吳姓李,李書傑一律公平對待,在他心中,楊念的骨肉就是他的骨肉,在他感召下,七兄弟姊妹也都能和好相處。

民國48年,李家好不容易獲配二空眷村一戶住宅,就在籃球場附近。一家九口,七小二大,終於有了真正的家,真正可以遮風蔽雨的家。對李家小孩子來說,眷村住宅固有其優點,防空洞則有防空洞的可愛,只要七個兄弟姊妹能在一起瞎鬧、打屁,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與滿足(從這角度來說,李書傑、楊念是偉大的,再苦也不讓膝下子女離散,「一個都不能少」),說不定,李家小孩對防空洞的懷念還勝過眷村。但對大人來說,幫家人弄到真正的家,從此有了根,不再像水面的浮萍,那份滿足與成就感,不是小孩能體會的。(二空眷村大樓即將完工,或許,當年李書傑與楊念搬入二空的心情,與如今二空人搬入大樓,有幾分近似)。

天下父母心,無不希望能與子女長相左右,「一個都不能少」,只是有時環境比人強,割愛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當父母把親生骨肉送到別人懷抱,那份心疼可以想像,就算對方有所回饋,也是現實的考慮罷了,何忍苛責?

為了「一個都不能少」,李書傑、楊念可說吃足苦頭,搬新居的喜悅尚未消失,兩人已在盤算如何增加收入,不讓成長中的七個小孩挨餓受凍?最後,夫婦倆決定從事本錢不大的豆芽加工業,挪出新居後面房間當「工廠」,一個水缸、幾包綠豆,「豆芽大王」於焉開始粉墨登場。

在五十年後的今天,李國安回顧當初全家投入豆芽生產的經過,語氣已經不顯激動,但臉上洋溢滄桑之感的神情,仍可聞出他內心的起伏波動。他說,豆芽培育雖不需太大勞力,但很繁瑣,只有清潔的水才能培育出上等的豆芽,夏天每隔三小時要換一次水,冬天每四個半小時換一次,不能多也不能少,早年沒有自動灑水設備,全靠人力,需要極大耐心與愛心。

光生產已夠辛苦,銷售尤其煩人,起先由李媽媽親自在二空菜市場設攤販賣,每天清晨,李爸爸總得將豆芽挑到鄰近市場,安置妥當,才放心上班。因區區二空市場銷量受限,為拓展版圖,夫婦倆才又遠到台南一中附近的育樂市場,頂了一個攤位,當時育樂市場除賣給附近老百姓外,還有軍方前來採購,銷量遠比二空市場大得多,問題來了,李爸爸白天要上班,「豆芽大王」親自坐鎮二空市場,育樂市場由誰主持?

豆芽生產,本是勞力密集加工業,賺的是本身辛苦的勞力錢,哪有餘力請人?在開過家庭會議後,最後由李國安和二哥吳好昭擔綱,哥倆好除了要看好攤子,與客人周旋外,還得長途跋涉將產品送到育樂市場,兩兄弟小小年紀,卻已開始分擔大人的養家責任,也真難為了他們。他們的童年與羅大佑的「童年」是完全不一樣的典型,人家出生在醫生世家,嘴裡含的是金湯匙,童年就在四郎真平與魔鬼黨的寶劍爭奪戰、與校園美女的品評中渡過,無事強說愁。李國安和吳好昭的童年,則在市井攤商、販夫走卒中渡過,縱有千種憂愁,除了淚往肚裡吞,復與何人說?說了又奈何?

羅大佑的童年,其實只反映某一階層的童年。誰來幫李國安兄弟譜出另一種階層的童年,至少,羅大佑寫不出這種類型的童年。沒有經過完全相同的現實與心路歷程,千萬別說你懂,更別說你「感同身受」,在詩人、歌手的想像中,苦難的日子也有淒楚的美感,身陷苦難中的當事人,痛苦也許有千萬種型式,其中絕對找不出淒楚的美感,痛苦就是痛苦。

正因李家大大小小都得幫忙豆芽生意,有時女主人甚至挪不出時間準備飯菜,怎麼辦?大人還可勉強忍住飢腸轆轆,發育中的小孩可忍受不了。談到這問題,李國安充滿感恩地說:「早年,二空更像個大家庭,只要鄰居阿姨發現某家小孩還餓肚子,馬上憐惜地把小孩叫過來,一邊滴咕這麼晚還不吃飯,那怎行?一邊把小孩推上飯桌,非得吃到鼓起肚皮才讓下桌。」

有一則童話故事:「青鳥」,話說一對小兄妹歷經千辛萬苦,前往尋找神話中的青鳥,經過「回憶之國」、「夜晚宮殿」、「動物森林」、「享樂王國」、「幸福花園」和「未來之國」,遍尋不獲,小兄妹只好失望回家,一覺醒來,發覺家裡養的小鳥羽毛已蛻變成綠色,原來青鳥就在自己家中。

歷經戰亂、苦難的人們,偶而內心深處,會有一股尋找桃花源的慾望,期待「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桃花源能夠實現,從此擺脫所有人世憂煩,怡然自得。

對李國安兄弟姊妹來說,二空就是他們最堅定、最可靠、最溫暖的桃花源。

直到李國安念高一後,他才放掉擺攤叫賣的工作,完全交給二哥,但每天早上,他還是得幫忙把貨送到育樂市場,再去上課。尼采說:「悲觀的人沒有自殺的權利」,店小二說:「窮苦人家的小孩沒有喘息、偷懶的權利」。

讓李國安兄弟姊妹最過意不去的是,二哥吳好昭為了替父母分憂分勞,只念到初農,就不再上學,專心做生意。「豆芽大王」名號固然響亮,但利潤微薄,頂多只能維持一家溫飽,後來,吳好昭又開始學做醬油,家裡又多了一項副業,因為製作醬油,生意頭腦比人強的吳好昭腦筋一轉彎,試著將損壞的醬油瓶加工磨成玻璃杯,這又是一條財路。

民國74年,店小二還是「一代名ㄐㄧˋ」時,曾專訪過億萬富豪黃金印,他在七歲那年,就來到二空附近的仁德糖廠工作,白天在農場當臨時工,晚上則在糖廠當火伕,負責把土炭產入鍋爐,遇到無臨時工可上,他就遠赴大崗山或關廟標購水果,再挑回糖廠叫賣,以一當三,最忙時甚至24小時無休,每天能找到三、四小時睡眠,已是天大恩典。

從吳好昭身上,店小二彷彿又看到童年黃金印的身影。

那年頭,家庭加工業儼然成了二空眷村的全村運動,尤其當毛衣加工興起後,幾乎家家一部毛衣編織機,父母輪班上陣,每當夜色低垂,編織聲、讀書聲、麻將聲聲聲入耳,譜成一曲獨特的「二空交響曲」。大部分人家手頭較緊,只能幫上游代工,賺取代工費,甚至連編織機都由上游提供。少數幾家手邊較寬鬆的,則升格為上游工廠。由於李家早早從事副業,豆芽、醬油、玻璃杯三管齊下,又是全家總動員,手邊資金也比別人寬鬆,吳好昭看好毛衣加工,遂把副業重心轉向這新興的區塊,為求永續經營,他在成功村與仁和村交界處買了一塊地,蓋起集成針織工廠,除了發給村民代工,還雇工在廠裡加工。從吳好昭經營針織加工的策略與過程來看,他打的是正規戰,而非游擊戰,他是把針織加工當事業經營,而非投機取巧,打帶跑。

當全盛時期,二空的大型毛衣加工廠商有三、四家,吳好昭與王本立是其中佼佼者,王本立後來因被人倒債,工廠也隨著骨牌垮了,其他幾家也相繼銷聲匿跡。只有吳好昭的集成針織屹立不搖,直到這幾年因成本問題,他才把工廠搬到汕頭,但事業一樣蒸蒸日上。

談到吳好昭投入針織業的經過,李國安回憶說,母親李楊念幫了很大忙,包括購買廠地的錢及周轉金,母親都出了很大力。不過,其他兄弟姊妹都覺得母親這麼做是對的,毫無不公之感。他們與父母都心知肚明,吳好昭為這個家犧牲太大了,他其實扮演了半個家長的角色,沒有他,莫說全家經濟無從改善,一家溫飽都有問題。

李國安原本從軍,退伍後開起計程車,「圓夢樹屋」主人黃如龍與他共事好幾年,因著這段「革命」情誼,兩人感情特別深厚。開過計程車,李國安覺得不過癮,又改開大型卡車。有一晚,應邀到軍中同學家吃晚飯,同學父親周將軍知道他的近況,深思地說「大丈夫生當於世,與其開車,不如造車」。周將軍是打比方,意思是說好男兒要找有發展性的事做,開車是開不出一番事業的。李國安是聰明人,他也明白開車不是長久之計,吃罷這席飯,他立刻向車行遞出辭呈。回家跟二哥吳好昭學做針織的生意,等弄明白這行業的竅門,他很快自立門戶,自行創業,居然幹得有聲有色,不讓二哥專美於前。賺了錢,李國安又把重心移到大陸的房地產,這幾年大陸經濟幾乎垂直起飛,房地產更是櫥窗中的櫥窗,李國安的口袋更深了。

雖然吳好昭、李國安兄弟事業有成,得意兩岸。李爸爸卻等不到這一天,也無福消受子女的孝心與供養。民國57年,李書傑積勞成疾,卒以47之齡病逝,總計他與最在意、最念茲在茲的楊念,也只相處20年不到,這20年也不知道是甜蜜多、憂煩多?抑或是酸甜苦辣、百味雜陳,最後連自己也分不出其中滋味。不過,就像某一首流行歌說的:「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或許,曾經擁有楊念,對李書傑來說,那已經夠了!

臨終那天,正好輪到李國安在病榻照顧,李書傑幾度欲言又止,最後才鼓起勇氣與決心,眼角泛著淚水,拉著李國安的手顫抖著說,他來台前已在大陸娶妻,育有一女,如果方便,希望李國安將來能回家鄉,探望這無緣、苦命的胞姊,也算了掉他一直深藏內心的願望。老人家交代完畢,才如釋重負,安祥地闔上雙眼。

李國安在談到這段往事時,語氣與神態都十分平靜,店小二卻感受到空前未有的震撼。李書傑能把楊念與前夫生的吳木兄弟視若己出,了解小兄弟幼年失怙的苦楚,不吝付出愛心,填補小兄弟脆弱心靈的空白,他應該是一個充滿無比愛心的人,可以想像,他被迫拋棄大陸襁褓中的女兒,內心有多自責與不捨,每當夜深人靜或午夜夢迴,他眼前一定不期然浮起小女兒一顰一笑,想念又看不到、摸不著,腦海中小女兒的一顰一笑,反而成了他難以承受的椎心之痛。尤其更讓人難過的是,李書傑既與最在意的楊念結褵,膝下又兒女成群,他不想破壞這新家的和樂氣氛,一直把讓他魂縈夢繞的小女兒深藏心底,當成一個人的秘密,那需要多大的愛心與勇氣!也或許,李書傑也曾多次想向楊念與子女坦白這段往事,只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李書傑豈止到了傷心處,應該都到了傷心的極限,但他硬把淚水吞到肚裡,還一如往常,與妻孥照樣哈啦,「大痛無痛」,是多麼感人的畫面!

政府開放大陸探親後的第三年,李國安終於帶著慈母專程到河北獻縣,探視他那無緣、苦命的胞姊。姊姊已嫁為人婦,膝下也有子女,當年大陸經濟還很困窘,李國安問姊姊何謂「有錢人」,姊姊說:「萬元戶就是有錢人」,李國安當場給姊姊一萬人民幣,從此,李書傑一生最心疼的小女兒,儼然成了村內少有的「有錢人」。

為了讓姊姊一家過安定的生活,吳好昭後來請姊姊、姊夫南下汕頭,到他的針織工廠上班。李國安與他大陸的姊姊起碼還有50%血緣關係,吳好昭則與這大陸的姊姊八竿子打不到底,但吳好昭還是超越世俗的血緣觀念,無怨無悔、心甘情願接納這位無緣、苦命的姊姊。店小二這麼想,在李書傑與吳好昭之間,其實已超越世俗的血緣觀念,有著比血親更親的連結。人與人相處,貴在知心,血緣不過提供一個或許可能更容易了解的管道,卻未必是可以知心的保證。

至於二空「豆芽大王」、台灣版的苦命阿信-李楊念則於去年病逝,享年89歲,總計她與首任丈夫廝守不到2年,與李書傑也只共度20年不到的時光,反而花了超過40年的漫長光陰在撫養子女上,即使晚年子女事業有成,克享幾年清福,但終其一生,含辛茹苦、憂煩操勞幾乎佔據整個人生,這樣的人生值得嗎?

阿信走了,我們已無法當面請教她的看法。但那天午後,我們四個人在二空籃球場邊的涼亭聊天時,王振敏回憶年輕的楊念時,淡淡說:「她做人很和氣,從不與人爭執」,李國安想了想,補充一句:「我媽生來命苦,她自認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憑甚麼與人爭?爭了又如何?不和氣,行嗎?」

店小二這麼想,像阿信這種自認命苦、又很認命的人,回首來時路,要問她這一生值得嗎?她或許會笑笑說:「我不重要啦,活得下去就滿足了,子女才重要,但願上天把福份都賞賜給兒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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