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空的童年
再回頭看我的童年,那是我記憶中物質最匱乏,卻是最歡樂的時光。
我生長在二空眷村,一直到大學畢業後才搬離。高中前住在仁和村138號,二空主幹道上公廁的正對面那條巷子;高中後住在仁和村487號,貿易四村的最後一條巷子。
童年記憶大多停留在138號那裡,一方面那裡的玩伴多,大大小小蘿蔔頭加起來超過10個;一方面年齡小,沒讀書壓力,十足一個野孩子,真的是很野,幾乎整天除吃飯以外,都野在外面;再一方面,那裡的巷子寬,能玩的遊戲多:躲避打槍(只是每次都沒人願意死)、躲貓貓、官兵捉強盜、123木頭人(不知怎的,我們總說123蘿蔔乾)、跳房子、跳繩、甲乙(用籃球玩的)、花果、棒球、攻守,甚至封巷,玩起羽毛球,門板當桌子玩起乒乓球,其他還有一些,只是名稱忘了,規則也記憶不全。最令人難忘的遊戲是「攻守」,因為它既刺激又好玩,而且人越多越好玩。官兵捉強盜也很刺激,我們有幾次移師至仁和國小操場玩,那真是狂野奔跑的過癮。
年少時期,物質缺乏,很少同時擁有兩雙鞋,如果有,一定一雙是皮鞋,另一雙是布鞋。鞋子一定是穿到破,才可能有新鞋;布鞋一定都很臭,因為每天都得從早穿到晚。平時不可能買新衣,只有在過年才有可能。記得小學的某年,近過年期間,菜市場突然出現位賣土黃色兒童西裝的販子,西裝外套、西裝褲及小背心,全套僅50元,那年過年,是非常奢華地穿西裝過年,只是走在村子裡,不停地與人撞衫,畢竟二空就這麼點大。
記憶中,從國小到高中很少買過制服,因為唸的學校與哥哥完全一樣,所以一路的求學下來,都是身體力行地做舊衣回收的環保工作,而且省了繡校名的錢,只要改繡學號,名字也只要改繡最後一個字。不僅如此,哥哥北上唸大學後,也接收他已踩三年上高中的腳踏車,繼續踩它個三年。雖然聽起來好像過的很克苦克難,但既吃的飽又穿的暖,從不覺得有缺少過什麼。況且左鄰右舍家家戶戶都在做舊衣回收,又相互饋贈,加上母親的巧手總讓食物變得更豐富,幼小心靈中總覺得日子過得豐衣足食。
說完「豐衣」,接著說我兒童時期的「足食」。記得小學時的某個晚餐,吃媽媽現做的包子,剛從蒸籠拿出來還冒蒸汽的熱騰騰包子,真是又香又好吃。吃法是半自助式的邊玩邊吃法,每吃完一個,就回家跟媽再拿個包子,又衝出去玩,吃吃玩玩,前前後後一餐竟吃了8個包子,現在回想起來,真是難以相信。
那年頭,星期六還要上半天的課,十二點放學後,再搭車回家也要一段時間,所以回家大概也要下午一點了,星期六中午都固定吃母親自擀麵皮包的水餃(講到這裡,不得不說,在美國求學時能自擀麵皮包水餃,並邀左鄰右舍同饗水餃盛宴,是自小觀察所累積來的實力),那時食量也是驚人,一餐都吃30個以上的水餃。
我們家常吃麵條,麵條除了買現成的,母親也會自做手工麵,用大把菜刀依喜好將擀好的大片麵皮,切成粗細不一的麵條。母親自做麵條的習慣持續至今,只是不再用菜刀,而是用我美國求學完帶回來的小巧製麵條機。家裡另一項自製的美食是涼麵,涼麵可口與否,除麵條口感外,最重要的關鍵就在醬料,爸常說我們家的涼麵比外面的還好吃。從小耳濡目染,這項調醬料的絕活,我一路帶到美國,宴請台灣留學生吃涼麵,他們覺得其中美妙簡直不可思議,常帶給我小小的驕傲。
母親的另一項絕技是蔥油餅,它是酥脆口感的蔥油餅,我的最愛是裡面包餡的,做法比較繁複,蔥油餅煎好後,再在兩片中間夾餡,再回鍋煎一次。還有一項很特別的麵食 ¾ 什錦麵疙瘩,平常吃不到,得靠老天爺幫忙才吃得到。颱風天停電,家裡的電爐不能煮菜,母親會在廚房前的透光中庭用木炭生火,煮一鍋可口的麵疙瘩。瞧!連颱風天都「足食」,我童年的記憶真的是「豐衣足食」。
講了很多,但我還沒講完。除了中式麵食,母親還涉足西式麵食的「製造」。那時父親透過同事訂做個特大的烤箱,一次可烤三條長土司,母親也常用來烤鴨。童年時期半夜看少棒是全民運動,半夜看少棒的同時,母親一定會烤麵包,吃法不是斯文的一片片吃,而是豪邁的一垛垛吃。土司外酥內軟,我總是先扒光內軟的部分,再來吃我喜歡吃的「酥皮」。土司沒餡,少棒的記憶,一直是夾在土司裡的,這真是一項很特別的回憶。
說完童年的「豐衣足食」,來說說童年多采多姿的娛樂。除了前面說的遊戲外,不同期間總有不同流行的玩物:圓牌、彈珠、橡皮筋、ㄤㄚ(台語「娃娃」)。打圓牌的玩法是每位玩家出同張數的牌,玩的人越多,牌也疊的越高,因為輸贏大,過程也就更刺激。玩家們會選定這疊牌中的一張,這張牌只要被誰手上的圓牌打出來,誰就是贏家。所以每名玩家手中都要有應付不同情況的王牌,打第一輪的要夠硬夠新,行家會把手中的這張牌折起來,用特有的抬腳姿勢將選定的牌敲出來。第一輪的第一次就能把這張牌單獨打出來的機會不多,但會發生,如果發生,其他人只能目瞪口呆,恨的牙癢癢的看贏家把牌全拿走。如果打出來,這張選定的牌與其他牌疊在一起,還須一張夠厚的王牌把它們打散,這張王牌邊緣會被磨得厚厚的,如此打在地上,力道才夠。有些賴皮的玩家會將兩張牌黏在一起,若被發現,贏了也不算的。彈珠的玩法稱打鍋,在沙土地上畫個小四方型,輸贏的彈珠都在這「鍋子」裡,打出多少彈珠,就拿多少。若不幸自己手上彈珠停在鍋子裡,那就是繳械了。彈珠還有一種玩法是要在地上挖洞的,走越多次洞,越是贏家。橡皮筋的玩法也和打鍋差不多,四方型格子內放一捆一捆的橡皮筋,只要誰把那捆彈出去,那捆就是他的。ㄤㄚ的玩法是誰的壓在誰的上面就贏了,ㄤㄚ是塑膠的,只要缺角破損就沒人要了,我們稱「等ㄎ一」(台語:斷去),有時東西有瑕疵,我們也會套這樣的說法。
童年我最瘋的戶外活動可能是抓魚,抓魚有兩種,一種是吳郭魚,另一種是七星孔雀魚,大肚魚我們是不屑抓的。我們幾乎沒有去池塘偷抓過別人的魚,「幾乎」是指只有一次,不過什麼也沒抓到。兒時的靈異傳說總是很多,「白房子」與「黑房子」是附近的兩個池塘,也有人稱一號塘與二號塘,但我已不記得那個是那個,傳說有人淹死在那,成了水鬼,等着找替死鬼。傳說也說這兩個池塘的管理員是「老唐」,老唐只要抓到偷魚的小孩,必定用鐵條痛打,還說遠處家的小孩被打成半殘廢。這些傳說我們都深信不疑,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不要接近那兩個池塘。話說某次總算有幾位較長的玩伴要去其中一個房子池塘偷釣魚,人多壯膽,又覺得機會難得,所以也跟去了,只是手上連根釣竿也沒有。我們選最隱密的路線,從高高的蔗田中接近。好不容易到了池塘邊,才要下竿,旱地忽然拔起一聲:「老唐來了!」,我的天呀!根本連看都沒看到老唐,大夥迅速的再竄入蔗田,死命的逃跑,就怕落入老唐的毒手。慌亂中,也不知誰的魚鈎鈎住我的衣服,我也顧不了那麼多,還是拼命的跑,衝出蔗田,在成功村的大馬路上,還是繼續的跑,再回頭,所有人都煙消雲散,也沒看到可疑的人物會是老唐,我也沒必要拿出拼奧運的精神往前衝了。
暑假期間的知了叫聲綿延不絕,我們總會聽聲尋知了,用曬衣的竹竿,一支不夠長,再綁一支,把高高掛在枝頭的知了黏下來。童年不僅往樹上黏知了,還會在傍晚到樹下挖知了,把未脫殼的知了前腳掛在紗窗上,晚上欣賞牠的金蟬脫殼,驚奇地陪著牠不見天日已等待七年的羽化過程。除了黑色的大知了,還有一種比較少見的翠綠色中知了,體型比大知了小些,叫聲也沒那麼沈。印象最深刻的是青翠色的小知了,大約只有小姆指尖般大,我們會走到兩邊都還是木麻黃的省道邊,那裡的野生牧草田中有無數的小知了,真的是無數,一片葉子上就有幾十隻,我不確定這小知了是否已絕種了,因為之後從來沒再看過,跟外地人提起,也沒人見過。
童年的過節是最有氣氛的,舊曆年也是孩童最期待的節日。家家戶戶懸掛的香腸臘肉,最特別的是豆腐香腸,大年夜午夜時分,準時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孩童們等著拿壓歲錢,又可合法賭錢,巷子裡的小孩都會固定在我家隔壁玩十點半與一鼠二牛,從中體會到為何賭徒一上賭桌就下不來。中秋節的晚上,大夥搬出桌椅一同賞月,吃月餅與柚子,聊聊天,扯一扯。但柚子吃多了,難免會過度促進消化,冷不防就會有人喊出:「有人放柚子屁」,眾人紛做逃離狀,沒人知道元兇是誰,偶爾有人仍老神在在,以一抹靦腆淺笑向大家認罪。柚子原有的清香,穿過人類的消化管道仍清晰可辨,只是難免也把腸胃中的異味給帶了出來。
我的童年就在這般嘻鬧、歡樂、狂野、與大自然為伍,偶爾也帶點屁味中渡過。孩童的探險領域有限,以二空為中心,東至牛稠村,西至鐵軌,南至貿易四村,北至生產路,最遠到過竹高厝去抓魚,西瓜山也是常探險的境地。人長大了,世界變大了,經歷豐富了,視野也開擴了,然而我最快樂的記憶還停留在二空的孩童時期,那真是一種單純與稚真的滿足。看看自己生長在都市的孩子,偶爾只能侷限在公園裡狂野一番,於是我知道,我擁有他們不曾擁有的記憶奢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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