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母親——「二空」
梁幼祥
「小七!你把老九拉回來吃飯囉!」隔壁的張媽媽如此嚷著!這是四十年前的畫面,你可算算這劇中的家庭有幾口人?許多像這樣的家,由軍方配給一個
依著他長大的眷宅成長條型,門前都用竹籬圍成了院子,別小看那一小塊地,是多少眷村人童年的回憶。還記得我家後面朱媽媽種的絲瓜藤,那乾枯的藤梗子,皮一點的大孩子們會把它剪成一根根的像香煙一樣,放在駱駝煙盒中,耍屌的時候,會點著它,然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模仿大人們吸起煙來;對面陳媽媽種的白蓮霧樹,仲夏夜裡,每晚她坐在樹下守著它們,一說是在戶外乘涼,一說是怕野娃娃偷摘了它,十幾個年頭的仲夏夜過了,陳媽媽自家種的白蓮霧,總是在清晨前就不見了,她自己從沒吃過幾顆熟的,因為她前後左右住的全是「野孩子!」;只要有樹陰涼爽的地方,泥地上就會有些洞,那是男孩子們彈彈珠的聖地;一根電線桿能讓孩子們圍著它玩十年,因為可以玩一二三木頭人,可以當躲貓貓的樑柱;空地上有各種畫好的格子,跳房,攻守,過關……;屋簷下玩沙包,跳繩,圓牌,橡皮筋……,數不盡的孩童遊戲,那此起彼落的嬉鬧聲,都總是在夜幕低垂後,才收聲寂靜。
每一戶在後門的那一間,就是廚房,每一棟與棟間隔著一細窄的防火巷,傍晚往巷子一探,用聞的就可以大略知道來自山東的王媽媽在炒醋溜高麗,來自廣東的林婆婆在蒸咸魚肉餅,來自四川的鄧伯伯在燒麻婆豆腐,來自湖南的李伯伯在炒蒜苗臘肉……,一條深巷裡,一樣是準備晚餐,卻百菜百味,各顯鄉情。
人說眷村的孩子有禮貌,懂規矩,殊不知那些訓練很多是從飯桌開始的,飯菜打在桌上,所有的孩子雖然饑腸轆轆,垂涎欲滴,但也不得越雷池一步,因為爸媽長輩沒坐定,你是不得就位就口的,開動前要禮貌的喊出「爸媽吃飯! 」,才能啟動,如果誰的筷子在菜裡翻動,東挑西揀的,頭上多一個包是常事,嘴裡碗裡的菜沒吃完又動筷子去夾菜,爸爸會即刻的握緊筷尖,將筷頭用迅雷不及耳的速度敲在我們的頭上……數不盡的規矩,卻從那‘吃`的過程中培養起……
每天下午四點多,一輛輛沒棚沒椅的軍用卡車,會把我們從學校接回來,許多媽媽也做好了家事,大多數的媽媽會拿個小板凳,一個個挨著門外坐一排,一來躲躲戶內的悶熱,一來對對嘴,東家長,西家短的聊聊是非,那是眷村主婦最平常的交誼活動了,我們被要求要一位一位的「叫人」,「陳媽媽好!」,「林婆婆好!」,「張媽媽好!」----- 一位也不能漏的喊完,我家又住最後兩間,通常得喊完全部才回的了家,我最羨慕住在頭兩家的羅宣民,他只喊一個楊媽媽就可回家了,但想想小時候的無奈,卻成了我們眷村孩子在外的不怕生,落落大方的迎人行禮,生人無懼的外交功夫,像我姐慧懿,能代表南市中,省南女,拿好幾屆南部七縣市的演講冠軍,此中不無關聯!
我女兒咪咪讀小三那年,看到我在自己的節目中教人包包子和餃子,她疑惑的問:「爺爺不是空軍嗎?沒開過麵店啊!爸爸,你怎麼也會做那些玩意兒呢?」這又讓人想到卅年前,村子的菜場邊有個眷補站,每個月頭,一袋一袋的米麵,食油都會塞滿了那屋子,眷戶的每一成員,會依年齡的大小,在眷補證中依大口,中口,小口配給我們的米麵糧油,那是對一個薪資極低的軍人吃飽的基本照應,薪資雖少,但每一戶人家從不會對這樣的生活抱怨;反而抱著感恩及珍惜,將領來的米倒在米缸的時候,爸媽還會要我們將不小心溢在缸外的散米,一顆顆撿回來之外,還加一句,『大陸同胞都沒得吃啊!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好多年了,那種感恩的表情和語調,仍歷歷在目!
我爸媽雖來自南方,但眷村的飲食交流,卻是隔墻即得,最後,每家都會擀麵,做皮,從麵疙瘩,麵片,包包子,餃子,饅頭……,您能想到的麵食,就從那「不要錢」的麵粉中,一道一道的成為我們必修習作的平日佳肴,我告訴咪咪,我們從小哪有錢買粘土,就靠著大人和麵時,我們從爺爺手中要一坨麵糰,捏成飛機大炮,和那些饅頭一塊兒蒸熟了,一來得把玩,一來得食趣,童年的玩耍嬉戲是沒錢能花的!
許多媽媽會做家庭手工,掙一些小錢貼補貼補,打毛線,糊火柴盒,切茭頭,聖誕燈,還有些手巧的媽媽開早餐店,陽春麵,涼麵,涼皮,豆漿,燒餅油條,下午有滷味,韭菜盒子,鍋貼,大滷麵,肉絲麵,乾麵,雜醬麵,臭豆腐和湯圓...。應景的時候,蘿蔔糕,年糕,甜酒釀,湖南臘肉,臘腸,豆腐香腸,川味豆腐乳,麻辣蘿蔔乾...,數不盡的大陸風味,盡在貼補家用的風氣下,在眷村中生生息息!
年前,回到二空,看到二空已拆了一半!我腦中即刻浮起一段段似影若幻的記憶,往西瓜山的小徑,我們在那灌過多少蟋蟀,糖廠邊的河塘,我們抓過多少螺絲和小魚,在教堂裡的大樹上,我們抓了多少知了和麻雀!在仁和國小,我們的球打破了多少玻璃,村子邊的芒果樹,桂圓樹,枇杷樹,楊桃樹,蓮霧樹......被我們這些「野孩子」洗禮了多少回...。那些現代孩子沒法體會的苦中樂趣與回憶,當我向他們說過三關,騎馬打仗,多好玩,多有趣,他們總在我們眉飛色舞中,澆我一句冷水,「好無聊哦!」或許是我講得太急吧!最近眷村的生活成了話題,許多電視劇和訪談節目都以他為主題,說實話,看了之後總覺得那些劇和話題,離我們好遠好遠!
在官方的地圖是找不到「二空」的,但臺南的人都知道她,她像個無地平線的浮萍,空無邊際,亦無依靠,「二空」和許多眷村一樣,將一群為過往理想使命,為現今土地效命的一群人,像清朝的「包衣」一樣,「圈」在一塊兒(註)。幾十年了,他們已經淡了撕裂的鄉愁,乾了歲月的淚痕,過去一句句口號,一尊尊銅像,驅動著眷村中那本無目標,卻也無奈的生命。嚴格說來,這一群揹著悲情十字架的人們卻改變了人生的劇本,「二空」的所有眷戶硬綁綁的把二空變成苦中做樂,奮發不懈的快樂之谷,那些道不盡數不清的點點滴滴,真的可以讓李安拍幾十部好電影!
二空已拆了一半,在仁和村蓋起來的是一層一層的格子,以後現代化的建築將會把大伙兒上上下下更集中,但人心的距離還會像以前那樣凝聚嗎?幾位在我心目中永遠的大哥哥,他們雙鬚已白,且各有其志,更是在各個行業中的佼佼者,為了「二空」在這個時代所創造的生命延續,也為了二空在這一小片的歷史中留白,他們希望我為二空寫些東西,僅以紛雜拙見,小記過往,拾趣分享!
二空的眷舍雖然拆了!那拆掉的一片片瓦,一道道牆,隨著灰飛煙滅,但咱們眷村子弟的心將像日月恒昇一般永遠拆不垮,打不散!因為我們的孕育,都來自同一位母親---「二空」。臺灣這塊土地,有「眷村」,有「二空」,有「我們」,而我們也為了臺灣,有真情,有忠貞,還有將延綿不斷的愛啊!
註:「包衣」是皇族的奴,一生得效命主子,除非有戰功方可變籍,而這些包衣都被依工作的內容不同,而被一區區圈養在不同的地方,平時農作,戰時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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